龙应台 目送11
龙应台.目送
歌手:有声读物
专辑:《龙应台.目送》

有好多方式可以送别,
喝一杯酒,可以送别;
折一段杨柳,也能送别;
但是有一种送别,
你连话都说不出来,
只能够用沉默、用眼睛...

目送

华安上小学第一天,
我和他手牵着手,穿过好几条街,到维多利亚小学。
九月初,家家户户院子里的苹果和梨树都长满了拳头大小的果子,
树枝因为负重而沉沉下垂,越出了树篱,勾到过路行人的头发。

很多很多的孩子,在操场上等候上课的第一声铃响。
他们小小的手,圈在爸爸的、妈妈的手心里,
怯怯的眼神,打量着四周。
他们是幼稚园的毕业生,
但是他们还不知道一个定律,那就是:
一件事情的毕业,永远是另一件事情的开启。

铃声一响,顿时人影错杂,奔往不同的方向,
但是在那么多穿梭纷乱的人群里,
我无比清楚地看着自己孩子的背影
就好像在一百个婴儿同时哭声大作的时候,
你仍旧能够很准确地听出自己的那一个孩子的位置。
华安背着一个五颜六色的书包往前走,但是他不断地回头;
好像穿越一条无边无际的时空的长河,
他的视线和我凝望的眼光就这样隔空交会。

我看着他瘦小的背影消失在门里。

十六岁那一年,他到美国作交换生。
我送他到机场。
告别时,照例地拥抱,
我的头只能贴到他的胸口,好像抱住了长颈鹿的脚。
他很明显地是在勉强的忍受母亲的深情。

他在长长的行列里,等候护照检验;
我就站在外面,用眼睛跟着他的背影一寸一寸的往前挪。
终于轮到他,在海关的窗口停留片刻,
然后拿回他的护照,闪入一扇门,倏乎就不见了。

我一直在等候,等候他消失前的回头一瞥。
但是他没有,一次都没有。

现在的他二十一岁,上的大学,正好是我教课的大学。
但是即使是同路,他也不愿搭我的车。
即使是同车,他戴上了耳机
只有一个人能听的音乐,就好像一扇紧紧关闭的门。
有时候他在对街等候公车,我从高楼的窗口往下看:
一个高高瘦瘦的青年,眼睛望向灰色的海;
我只能够想象,他的内心世界和我的一样的波涛深邃,
但是,我进不去。
一会儿公车来了,挡住了他的身影。
车子开走,一条空荡荡的街,只站着一只邮筒。

我慢慢地、慢慢地了解到,
所谓父女母子一场,只不过意味着,
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。
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,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,
而且,他用背影默默地告诉你:不必追。

我慢慢地、慢慢地意识到,我的落寞,彷佛和另一个背影有关。

博士学位读完之后,我回台湾教书。
到大学报到的第一天,父亲用他那辆运送饲料的廉价的小货车长途送我。
到了我才发现,他没有开到大学正门口,而是停在侧门的窄巷里面。
卸下了行李之后,他又爬回车内,准备回去,
明明启动了引擎,却又摇下车窗,
头伸出来说:“女儿啊,爸爸觉得很对不起你,这种车子实在不是送大学教授的车子。”

我看着他的小货车小心地倒车,然后噗噗驶出了巷口,留下了一团黑烟。
一直到车子转弯看不见了,我还站在那里,一口皮箱旁边。

每个礼拜到医院去看他,是十几年后的时光了。
推着他的轮椅散步,他的头低垂到胸口。
有一次,发现排泄物淋满了他的裤腿,
我蹲下来用自己的手帕帮他擦拭,裙子也沾上了粪便,
但是我必须就这样赶回台北上班。
护士接过他的轮椅,
我拎起了皮包,看着轮椅的背影,
在自动玻璃门前稍停一下,然后没入了门后。

我总是在暮色沉沉中奔向机场。

火葬场的炉门前,棺木是一只巨大而沉重的抽屉,缓缓往前滑行。
没有想到可以站得那么近,距离炉门也不过五公尺。
雨丝被风吹斜,飘进长廊内。
我掠开雨湿了前额的头发,
深深、深深地凝望,希望记得这最后一次的目送。

我慢慢地、慢慢地了解到,
所谓父女母子一场,只不过意味着,
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。
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,
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,
而且,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:不必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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