歌手:
有声读物
专辑:
《龙应台.目送》我受邀请到剑桥去做两天的演讲,
所以就叫17岁的华飞
从法兰克福飞到剑桥来跟我会面
《爱 情》
从剑桥到了伦敦,我们住进了林布兰(大陆通译为伦勃朗)酒店。
以荷兰最伟大的画家作为酒店的名字,
大概已经在昭示自己的身份和品位了。
拉开窗帘,以为可以看到雄伟的维多利亚阿伯特博物馆,
却发现窗正对着后院,
看出去只是一片平凡而老旧的砖造公寓建筑。
有点失望,正要拉上窗帘转身的那一瞬,
眼角波光流动间瞥见建筑的颜色和线条.
顿时间建筑隐退,颜色和线条镂空浮现,
颜色深浅参差,线条黑墨分明,
一阵微风刚好吹起柔软的淡紫色的窗帘布;
那一扇一扇窗的竖跟横之间,仿佛有一种布局,
楼跟楼的彼此的依靠和排拒之间,
又好像在进行一种埋伏的对话
我不禁停了下来,凝视窗外,看得入神,
一直到一只鸽子突然惊起,“哗”地一声划过。
华飞和我沿着克伦威尔大道,慢步走往白金汉宫的方向。
华飞说,高二德文课正在读《少年维特的烦恼》,
课堂上讨论得很仔细。
“喔?老师怎么说?”
我兴味十足地看着他
我自己也是在高二的时候读这本书的呀,
在1969年的台湾,一边读歌德,一边读琼瑶。
1774年《维特的烦恼》出版以后,
说是有两千个欧洲的青年效法维特为爱去自杀。
拿破仑在东征西讨的杀伐中,
听说总是随身携带着这本爱情的小书。
华飞就笑
“你一定不相信老师怎么说的”
“老师跟我们说:你们可不要相信这种‘纯纯’的爱。
事实上,爱情能持久多半是因为两人之间有一种‘互利’的基础。
没有‘互利’的关系,爱情是不会持久的。”
我很惊奇地看着华飞,问他说:“你同意他的说法?”
华飞点点头。
我飞快地回想十七岁的自己:
凡是男的都应该有深邃而痛苦的眼睛,
女的都会有冰冷的小手、火烫的疯狂的热情。
爱情是只有灵没有肉的,
是澎湃汹涌一发不可收拾的;
唯美、浪漫、纯情而带着毁灭性的爱情,才是最高境界的爱情。
这个时候,华飞以他的好朋友约翰为例,
正在跟我做解说,他说:“你看啊,约翰的爸妈离婚了,
约翰爸爸和现在的女朋友就可能持久,
因为,第一,约翰爸爸是个银行总经理,女朋友是个秘书,
那这个女朋友就可以透过约翰得到社会和经济地位的提升。
第二,约翰的妈妈是大学校长,
约翰爸爸受不了约翰妈妈这么优秀;
现在跟自己的秘书在一起,
那秘书不管是学识还是地位还是聪明度都不如自己了,
他就得到安全感和自我优越感。
在这样‘互利’的基础上,
我判断他们的关系可能会持久。”
我两眼发直地瞪着自己十七岁的儿子,
说:“哇,老天,你怎么会知道这些呀你?”
华飞看着我,明显地觉得我大惊小怪,
他说:“这是什么时代啊,妈?”
当天晚上.伦敦的街头下起了小雨,
我们在雨中快步地奔走,赶往剧场,
当晚演出的是《Evita》,
以阿根廷佩隆总理(大陆地区通译为贝隆,“总理”是口误,应为总统)夫人生平为故事的音乐剧。
我们还是迟到了
《阿根廷,不要为我哭泣》的熟悉的歌声
从剧场的门缝里头传出来。
在舞台上,四十八岁享有盛名的佩隆将军
在一个慈善舞会里,邂逅了二十四岁光艳照人的Evita。
灯光迷离,音乐柔媚,
Evita渐渐地渐渐地靠近佩隆
我低声对华飞说:
“你看,权力和美色的交换,
‘互利’理论又来了......”
华飞小声地回复:
“妈,拜托,我才十七岁,
你不要教我这么多黑暗的,好不好
德文老师跟你一样,不相信爱情
我才十七岁,我好像应该相信一点什么,对不对?”
我有好一阵子一边看戏一边心不在焉
他的问题,我实在答不出来
第二天早上,灿亮的阳光扑进来,华飞还睡着。
我打开窗帘,看窗外那一片平凡而现实的风景。
心里想,在平凡和现实里,也必定有巨大的美的可能吧。